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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先尝尝这个茶吧，现在外面已经见不到了。”在蔺晨说完那样一长段话后，梅长苏与他对视了好一阵，而后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地说了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
蔺晨咬了咬牙，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看着梅长苏低眉敛目的样子，突然又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才好，也只能跟着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那股在空气中飘荡的茶香在口腔之中化成实质性的缠绵，温软的茶汤仿佛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腻滑，在裹住舌尖的一瞬迸发出醇厚的甜，这样的甜沿着舌头一路滚落喉中，而后留下微微带苦的回甘，令人回味无穷的余韵悠长。
“这是仙露茶，只有抚仙湖四周的这些山上长的野茶树能做出这样的味道来。”梅长苏将一杯茶喝尽了才又开口，声线低柔如同仙露茶的温软，蔺晨感觉方才胸中鼓动着的烦躁已经被那入口的茶汤给彻底洗了去，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前世的时候，你……那个蔺晨，曾说过要带我来看抚仙湖，品仙露茶，”梅长苏又提起铜壶将茶壶斟满了第二泡水，“在我决定要领兵北上之前。”
而梅长苏就死在了北境的战场之上。
所以这里曾经是梅长苏内心深处可望而不可即的归处。
蔺晨轻轻地晃动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看着茶汤左右漾转，“那你怎么不一直住在这？”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住在湖对岸，那边有几条村，还有个挺大的小镇，我就每天钓钓鱼种种菜。”梅长苏为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茶，手持着茶壶看了眼蔺晨。
“然后呢？”蔺晨一口将杯中剩下的茶水喝掉，自然地将杯子递了过去。
“住了大概有差不多十年吧，后来呆不下去了，就离开了。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战乱不断，我也就一直辗转流徙，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仿佛只是一个不老不死的空壳。”梅长苏给蔺晨的杯子也斟满了茶，而后终于停下了动作，“直到遇到了老纪。”
老纪？蔺晨皱了皱眉，感觉似乎自己并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就是你现在的上司，给你推荐我房子的那位。”梅长苏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哼笑了一声道：“这老狐狸，就为这事还敲了我一大竹杠。”
蔺晨不动声色地挑眉笑笑，对梅长苏的话表示了隐晦的赞同。
“我从老纪那里知道了凡人所要经历的轮回……”梅长苏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而后又轻笑道：“所以我就想，只要你还在这世道轮回之中，总会有再见的一天。”
这是蔺晨早已猜到的，但从梅长苏的口中，但以这样的语气说出来，仍旧让他的手抖了抖。
“刚开始的时候，我固执地认为你一定会在特定的几处，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在那些地方流连搜寻，可是你却始终不在任何一处。”似乎是看到了蔺晨手上的轻微抖动，梅长苏抬起眼来与蔺晨对视着，一双眸子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一般，“后来我才想到，也许你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处，可是这样大规模的搜寻我无论多努力也是无法独自完成的。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赚钱，好雇更多的人去寻你。”
蔺晨被梅长苏这样看着，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闷热涌上心头，呼吸不畅的感觉令他眼眶发热。
梅长苏说话的语气缓慢而又平淡，仿佛就是在陈述一桩平凡的陈年旧事般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情绪，但是蔺晨的心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去猜测起那些过往。在他日复一日地过着刻板无趣且看似没有尽头的日子时，有这样一个人，在天灾人祸频繁的世道中踽踽独行，一直追寻着自己的身影。
将近千年的漫长时光，让这位为国赴死的将军看透了历史洪流的无可抗拒，他一定救助过无数在困境中挣扎的世人，也一定见到过无数满含好意的甜美笑容，但那些都不能让他留驻，那颗无国无家的碧血丹心化成了无可言说的倔强，都挂在了一个虚幻的身影之上。他从未脱离尘世，也从未融入其中，他像是一条被意外的风浪搁浅在岸边的鱼，徒劳地看着眼前的浩渺江湖，心中是无处可寻的昔日伴侣，便是成鬼成神也不得逍遥。
“其实，要说前世的蔺晨有多好，我真的不太说得上来。那时的你又散漫又任性，还时常有各种不着边际的想法，不按套路出牌，麻烦事儿特别的多。”梅长苏笑了起来，眼睛里有斑斓的光，“但也许就是因为没什么说得上来的点吧，成为鬼怪的这几百年里，我总是不断想起当时那些细碎繁杂的片段。脑子里像是有个复读机一样，不断播着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直在听着紧箍咒的孙悟空。”
也许是觉得自己说的话过于肉麻，梅长苏有些生硬地用了个不太幽默的比喻，勉强笑着的表情显出了些许的不自然，眼睫便在那一瞬间低垂了下去，声音也因此又低了几分。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本可以喜欢上任何一个人，前世的蔺晨也不过就是个占尽了天时地利的家伙而已。”
所以现在的你也是一样。
梅长苏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蔺晨已从那双再次抬起与自己对视的桃花眼中看懂了对方想要表达的东西——
这个世界声色犬马软红万千，却再没什么能让我有丝毫触动，除了你。
你可以是任何人，但我从未将你当成过任何人。
还可以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呢？
蔺晨感觉胸口被难以言说的激烈情绪撑破了，剧烈的疼痛有如刀割，却又酣畅淋漓。仿佛在伤口破裂的源头盛开出了血色的大丽花，令他颤栗着神魂颠倒，让他心甘情愿地抛却无聊的骄傲和自尊，全心全意地接受致命的蛊惑，成为最虔诚的使徒。
他看着梅长苏低敛的眉眼和微抿的唇，突然急切地想要握住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于是他猛地站起来，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石磨和上面的茶盘，一手拉住了梅长苏的手肘，并成功地带翻了架在酒精灯上还呼呼冒热气的铜壶。
“……”
两个人拉扯不清的人看了看咕噜噜滚出老远的铜壶和湿漉漉地冒着热气的地板，又转过头来沉默地对视了三秒，而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远处夕阳已完全沉没下去，暗紫色的天空中，一行晚归的飞鸟伴着两人舒朗的笑声悠然而过。
